“我后来想,深圳之所以成为深圳,大概就是它总是能给你的勤奋和野心给予回报,就像曾经的香港和纽约。反过来说,这座城市的面貌,也被这些充满欲望的年轻人所塑造。

科兴科学园,大概是最能展现这种欲望的地方。”

凌晨3点的科兴科学园,有的人的一天刚刚开始,有的人的一天还没结束。

“北京的夜生活在工体,上海的夜生活在148坊,广州的夜生活在苏荷酒吧。深圳的夜生活,在科兴科园。

你也可以理解为,有夜,没生活。腾讯互娱,乐逗,墨麟、第七大道、盖娅……不足0.14平方千米的地盘上,4栋高低不一的写字楼,容纳着近百家游戏公司。从早先的消消乐、打飞机、切水果,到现在的“吃鸡”、和平精英、王者荣耀,中国的游戏市值,有一半产自这里年轻的程序员们,薪水以超出同龄人几倍、几十倍的速度增长。每一年的年尾,百万年终奖的神话,又要从这里出发,在一线城市白领们中间刷几波嫉妒。高压与高回报相伴而生,这里还有一个名字——“中国加班第一楼”。每天晚上从10点,到凌晨5点,楼里的互联网大军,像挤牙膏一样,从大楼里一点一点地挤出来,站在路边,用打车软件争抢着周边的滴滴或者出租车。这里似乎是离深圳梦最近的地方。命运的馈赠,总是标着价签,成就野心的同时,这里也显示着极为现实的一面——透支的青春、模糊的生活、被搁置的梦想……

折叠空间

晚上9点半,科兴科学园一层的某网红奶茶店里,除了店员,座位区只有4个女生。12个年龄不一的男顾客,四散在各个区域:

“这个题你算错了,cos和sin应该是这样……”,穿蓝色T恤的中年男子,拿着数学卷子,给旁边穿校服的儿子讲解。不出意外的话,他一会儿还要回到楼上,继续今天的工作。“冲关率是一回事,好不好玩儿是另外一回事,我做消消乐的时候……”

“他只融到了70万,早就花光了……”“虽然我的职务是VP,但做的就是总监的事情,撑死了也只有精力管50个人,这我清楚……”这是全深圳,我到过的最硬核的奶茶店。旁边的连锁餐饮店里,店员老韦正在吃晚饭,半个小时后他就下班了。

“我们老板说,这是深圳加班最多,也最狠的地方”,老韦吸了一口面条,手指斜指着上方。在他所指的上方,科兴科学园A、B、C、D四栋楼高低不一,交错耸立。发着暗蓝色光芒的楼体,把模糊的夜,切成一个不规则几何体。不远处,三个带着醉意的男人,站在街边抽着烟,不咸不淡地吐槽上司,而后摇摇晃晃地往北门走去,旁边的垃圾桶里,酒醉呕吐物的味道,一阵一阵地飘在空气里。这是科兴科学园G层——原味街,在这个快速运转的水泥盒子里,这里,更像是给生活留出的一条缝隙。

餐馆、便利店、冷饮店、健身房林立其中,多数店铺活不了太久。“死不完的店铺,吃不完的快餐”,楼上的加班狗,三五不时地上网吐槽一下,然后跑下来吃吃快餐、聚会买醉,或者在健身房里跑上两步。长久积压的苦闷,短暂成功的兴奋,生活失控的不安……那些找不到出口的情绪,只能在这些短命的店铺间流转。从这里坐电梯上上去,是整个园区的平台,浮桥流水、绿荫掩映,在夜色里柔软得要命。诺大的平台上人迹无几,偶有挂着工牌的男子,行步匆匆从水池边走过,这是从快餐店折返办公室的人。平台北侧是一家私人诊所,门口的红色十字发着微光,和对面的B、C、D三栋楼默然相对,像是上天给人们的隐喻。这种建筑结构,很容易让人想5公里外的海岸城。那里的二层平台上,此时应该人声喧闹,约会的情侣、打卡的网红,为了口吃的喝的排着长龙的男男女女。平台尽头的莉莉玛莲酒吧里,音乐声估计已经开到了最大。

这些快乐或者放浪,和科兴的人们无关。996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都是奢侈。“一般来说,一个游戏项目3月立项,年底结束。项目期加班到凌晨2点、3点都很正常”,离开这里1年的操哥告诉我。灯火通明的办公楼里还是挤满了人。和白天相比,没有了访客,也少了开会的争论声,办公室里一下子静下来了,如果没带耳机,噼里啪啦的键盘声能听的清清楚楚。人们通常到10点后陆陆续续离开,过了12点,偌大的办公室一眼望过去,才会显得空荡一些。

将近晚上11点,科兴科学园东侧的科苑北路路口上,聚集的等车人越来越多,一辆辆网约车或者出租车驶来,停下,再离开。穿着交通警示反光背心的保安,在人群和车辆之间穿梭,维持着烦乱的秩序。

路边的大多数人,都紧盯着手机屏幕,眼镜片被手机的光照得泛蓝,听到车辆驶来的声音,一群人齐刷刷地抬头张望,然后再低头,继续等待。“10点以后一般打车都有补贴,这个时间段打车,基本上要等个将近20分钟”,穿白色T恤的等车男孩告诉我。“10点到11点半是打车高峰期,一直断断续续到凌晨3点。这之后,还会有三三两两的人,从楼里出来,工作日都是这个样子”,保安小周负责科苑北路的车辆出口,楼上这些人的出入规律,他已见怪不怪。

走夜路也不总是一帆风顺。“有次加班到了两、三点,我当时犹豫了下,是回家呢,还是在办公室凑合一宿,最后还是决定回家好好睡一觉。上了的士我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车停在南坪上,司机不见了,当时已经凌晨5点了。其实那天晚上,南坪有个立交桥在施工,整个晚上都封路了。一直折腾到早上7点才到家,然后洗了个澡,回公司上班了。

听起来像个黑色幽默,对操哥来说,不过是无数个严重透支的夜晚中的一个而已。

野心与残酷2013年5月,王信文从腾讯离开,带着北极光工作室的两名同事,创立了莉莉丝科技。几个月后,他们开发的《刀塔传奇》,把老东家腾讯游戏,从App Store畅销榜第1名的位置上拉了下来,仅在2014年,就创造了21.6亿的流水。在这块弹丸之地上,随处散落着白手起家、梦想抵达的传奇。即便不能,百万奖金、期权兑现财务自由,也不算遥远的事情。“我的朋友2013年离开腾讯去了乐逗,后来乐逗上市,他的股票套现,一下子就财务自由了”,曾在天美工作室工作过的悟空,提起这个,还会为自己错失良机略有不甘。就算这些都不能实现,单单薪水也足够诱人。在互联网行业薪酬排行中,游戏行业以37.26万的平均年薪,位居整个互联网产业的第二名,仅次于平均40万年薪的大数据。

在这里,勤奋和野心,看起来总能得到比别处更大的回报。有时候,它也会显示残酷的一面。2018年12月的一天,在深圳科兴科学园B座九层,斗鱼深圳团队的70多名员工,被通知集体解散。在他们第二天过来交接或收尾的时候,发现办公区已经停水停电,清洁工扫荡着各个角落,一切都是草收场的节奏。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最后都没有拿到应得的赔偿金,在冬日里惶惶然寻找着下一个去处。即便贵为全国第一加班楼,这里的多数公司,不过是在市场中勉强求生的小角色,来了,走了,开了,关了……一家小公司的沉浮,关系着几十、数百人的命运。留下的,未必就是幸运者。2015年临近圣诞的一个夜晚,陪着妻子散步的李俊明,在小区里突然晕倒,120赶到后,40多分钟的急救,也没能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李俊明就职于科兴科学园C座的腾讯互娱。他倒下时,这里高票当选“第一吸血鬼加班楼”刚刚过去半年。猝然离世的前几天,他在微博写下了圣诞愿望:“快做爸爸了,愿宝宝健康,茁壮成长;努力多维度提升自己,给家人更快乐的明天。”7个月后,上海彩虹音乐团的加班神曲《感觉身体被掏空》席卷朋友圈,“三个月没有卸妆,月抛带了两年半……感觉身体被掏空”,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这其中,不乏断然离开的勇者:

“离开科兴,某些时候我会有错失时代的失落感,但大多时候为离开那无趣的工作庆幸,现在想起深圳,从大南山上望去,海天交错的景象,是我见过最动人风景,而每天待十几个小时的科兴,反倒了无记忆。

我一直想,科兴意味着什么,也许意味着野心和欲望,却并不等于成就感和快乐。

知乎上,年轻人“比宇宙更遥远”谈及去与留的取舍,并无太多纠结。什么是科兴?

这位从科兴离开的年轻人,这样描述它:“我后来想,深圳之所以成为深圳,大概就是它总是能给你的勤奋和野心给予回报,就像曾经的香港和纽约。反过来说,这座城市的面貌,也被这些充满欲望的年轻人所塑造。

科兴科学园,大概是最能展现这种欲望的地方。

以科兴科学园为圆心,周边11.5平方公里的扇形区域,是深圳最早的高新技术产业园区,也被称为南中国的“硅谷”,这里有腾讯、大疆、中兴、创维、迈瑞、金蝶等8000多家企业,超过100家上市公司,隶属于最牛街道办粤海街道办。

在2018年,这片区域创造了2803亿的GDP,缴税494亿元,数不清的title里,“科技”、“创新”是最高频出现的词语。

漂亮的产值背后,是林立的写字楼群中,一扇扇彻夜通明的窗口。只有那些窗口,能提醒人们,美丽的数字都是由人创造的。这里的从业者超过45万,这个数据,从公开资料中搜索出来都十分困难。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从早高峰的地铁站,体会他们的拥挤、匆忙和焦灼。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科斯在《变革中国》中感叹:中国人的勤奋,令世界汗颜和惊叹,甚至有一点恐怖。根据统计,在深圳有36.9%的白领,会加班到21点以后下班,深圳白领平均上班距离为17.9公里,上班平均花费46分钟,最长通勤时间可以达到5、6小时。

早上7点50分,深圳南山,高新园地铁站。by深元你晚上坐飞机的话,临近降落时往下看,会发现这座狭长的城市,犹如一条灯河,再低一些,你甚至能看到那些地标性建筑里,亮着的窗口。每扇亮灯的窗户背后,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的喜怒哀乐,在无数个夜晚,都被面目模糊地压缩在一张办公桌前。这个城市,就像一辆在时代洪流中全速行进的列车。有些人在不经意间被列车甩了出去,剩下的大多数人,只能选择和列车保持同速。

美国《纽约客》专职作家欧逸文,在他的《野心时代:在新中国追逐财富、真相和信念》结尾处,这样描述我们的当下:

尽管中国充满狂热和活力、经济在奇迹般增长,但这个镀金时代里,中国人灵魂的中心,存在一个巨大的精神空洞。参考资料:《上半年深圳高技术产业产值同比增逾11%》, 南方日报, 2019.08.01.《2017互联网行业薪资报告》, 100offer.《珠三角城市智能出行大数据报告》,CBNData.《城市出行半径大数据报告》,腾讯位置服务, 企鹅智酷.《科兴科学园的欲望与哀愁》, 知乎, 比宇宙更遥远.《全国最小高新区 如何重新定位?》,21世纪经济报道, 2016.08.02.

(来源:仓都加满的财富号 2019-10-18 07:18) [点击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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