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报道】
9月24日一早,浙江省多家售电公司接到省电网公司下发的新版结算单,被要求把之前生效的结算单寄回电网公司,而新版结算单的不同之处是——扣除了一部分收益。
省电网公司对此给出的解释是,浙江省能源局近期下发了一份文件,要求省内售电公司自愿放弃部分收益,以缓解用户的电费压力。
此前9月19日,浙江所有售电公司已经接到省网公司的电话通知,但部分售电公司还不太相信“签字盖章的结算单说收回就收回”。事实上,在9月15日的7月份电费结算日,所有售电公司的电费收入中,度电收益超过3.5厘(0.0035元)的那部分收入,已经被直接扣除了。
同意放弃这部分收益的售电公司今后可以正常结算电费,但是没有签字同意的售电公司,电费则会被暂时冻结。
“电费结算群里,早已经炸锅了!连文件都没看到,钱就被扣了。”一家售电公司人士对财新称。
浙江省的几家发电央企也收到了类似通知。9月16日,浙江省发改委下发文件,要求向六家煤电和核电企业追溯电费,即从它们今年2月—12月份的电费中拿走一部分收入,用于补贴用户。但随后,浙江省能源局在9月22日收回了对发电企业追溯电费的要求。
“发用电合同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怎么可以随意改变?而且我们看到的文件只是征求意见版,连个章都没有。”一名五大发电集团人士对财新说。
“多家售电公司已经准备向省电网提起民事诉讼,我们认为此前的结算方式是有合同约定的,应该受到法律保护。”另一名浙江售电公司的负责人则如是说。
事件的另一面是,今年以来,浙江省工商业用户电费上涨压力越来越大。由于近两年煤炭价格连续高企,国家发改委将燃煤发电上网电价的上浮比例由原来的10%调整为20%,高耗电用户上浮比例则不受限制。
“省政府在保实体经济、稳定地方经济发展上的压力也很大。在经济下行、能源成本高涨的大背景下,希望尽量为浙江的企业减负。”一名接近浙江省能源局的人士对财新解释称。
“电费”之争,折经济发展与能源成本的紧密相关性与矛盾冲突,如何调和其中的关系,考验着各方智慧。
被切走的“奶酪”
在9月15日结算日被直接扣走部分电费后,多家售电公司开始找浙江省电网理论,并在相关交流社群“电费结算群”中表达不满。
9月19日,浙江省电网作为电力市场电费结算的中介机构,逐一给涉及扣费的企业打电话解释原委。每一通电话的内容大致相同,口头传达浙江省能源局近期内部下发的文件《关于进一步明确售电公司电度价差电费的通知》,要求省内所有售电公司度电利润超过3.5厘的部分全部转移给省内工商业用户;根据该文件要求,未能签字同意利润划转的企业,7月份电费将被暂时冻结。
据财新了解,浙江省内约有70多家售电公司,截至9月19日约有18家售电公司同意了上述扣除方法。随后只有这18家公司拿到了7月的电费收入,其余售电公司的7月份电费则被冻结。
“我们已经把7月份的税都交完了,现在电费却拿不到了。”上述售电公司负责人说。他透露,今年上半年,他所在的公司平均获得的度电收益约为11厘左右,如果签字同意新结算方式,意味着其7-12月的平均收益将降低约68%。
上述浙江售电公司负责人认为:“我们的售电合同是与用户签署的,只有用户不满意时,才可以向法院申请财产保全,暂扣电费。电网公司仅仅是电费结转的中介机构,从法律上讲完全没有权利扣我们的电费。”
起初,被动“奶酪”的还包括浙江省煤电与核电企业。9月15日,浙江省发改委召集煤电与核电企业开会,建议发电企业在省内电力用户压力比较大的情况下放弃部分收益。
具体做法是,下调省内统一调度的煤电、核电企业今年电力中长期合同价格,要求年度合同结算价格下浮0.01466元/度,目前浙江省平均上网电价约为0.4983元/度,因此这一下浮比例约3%,且须追溯至今年2月以来的所有电量,并持续到今年12月底。
被建议放弃部分收益的企业共六家,包括浙能集团、国家能源集团、华能集团、大唐集团、华润集团和中核集团。这意味着,今年2-12月,这六家企业将合计减少电费收入25亿元,其中2-8月电费收入将减少共计15.98亿元。
这六家企业中只有浙能集团是省属国有企业,其他都是国资委下属央企。六家中,浙能集团被扣除的电费占比也最高,合计达到13.51亿元,占比54%;其余五家被扣除的电费从0.34亿至5.08亿不等。
浙能集团的实际控制人是浙江省国资委,其下属煤电厂发电量约占全省煤电发电总量的一半左右。受收入扣减的利空消息影响,浙能集团下属上市公司浙能电力(600023 S.H.)从9月9日至9月20日股价持续下跌,总体跌幅超过16.3%。
“当时,我们都被要求在结算单上签字。但最终只有浙能集团签了,其他企业都拖着没签,而不签字的企业7月份的电费也被冻结了。”一名央企人士告诉财新。
“这种(强制扣除收益)做法最大的问题是破坏了电力市场合同的严肃性。”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原部门主任薛静对财新表示,这会严重损害市场主体对电力市场规则的信任度。
浙江发改委发布的《2022年浙江省电力市场化交易方案》特别明确,“市场化直接交易价格由市场主体通过交易平台形成,第三方不得干预。市场化交易价格一旦形成不得变更,如因其它原因造成交易双方损益,由交易双方协商另行签订补充协议确定”。
2个月亏75亿 电费窟窿越滚越大
浙江省电网意图从售电公司与发电企业扣除的收益,主要是为了填补目前规模越滚越大的电费“窟窿”。
这个干旱的夏季,浙江经历了难耐的高温与用电需求的猛增。由于居民空调负荷在这两个月的增速较大,而居民用电价格受到政策管控,须由工商业对其进行“交叉补贴”。多因素叠加使得全省电力市场在这两个月产生了巨额亏损。
浙江电网发布的《2022年7月全电力市场损益清算结果》显示,当月,省内全电力市场总体亏损49.9亿元,其中居民、农业用电生产亏损39.91亿元。另据浙江电力行业人士透露,8月份该亏损规模又约达25亿元。仅仅七八两月,省内全电力市场总体亏损规模或接近75亿元。
这个巨大的窟窿,最终需要进行“全电力市场损益清算”,但实际上,按照目前电力市场规则,电力市场损益最终由工商业用户均摊。这将极大地增加浙江工商企业的用能成本。
浙江省发电企业今年平均上网电价水平已在全国处于前列,为0.4983元/度。8月,全省市场化工商用户为了均摊7月份的电网损益,电费平均上调了8.06分/度,不同用户当月电费上涨幅度约10%-15%;预计9月均摊8月份损益带来的电费上涨将超过6分/度,不同用户当月电费上涨幅度仍超过10%。
7月,浙江全社会用电量同比增长11.05%,高出全国增速4.75个百分点。8月1日至16日,浙江用电量同比增长攀升至14.4%。
7月13日,浙江全社会最高用电负荷一度达到1.0022亿千瓦,同比增长8.1%,这是浙江用电负荷首次超1亿千瓦,这一负荷水平已超过德国、法国等发达国家,也是浙江省今年第三次刷新最高用电负荷历史记录。
在疫情平缓期经济复常、空调负荷高涨等因素带动下,今年7-8月,国网浙江电力公司为保证省内用电需求,不拉闸限电,实施了省内所有发电机组“应开尽开”,外来电“应购尽购”的策略。
浙江省电源结构以煤电为主,煤电与核电占省内发电量的绝大部分。2021年浙江省火电发电量占比75.5%,核电占比18.2%,水电占比约4%,风、光发电量占比约2.3%。除了本省发电,浙江省约37%的电量来自外购电。
全国统一电力市场在今年首次推出了省间电力现货交易,交易最高限价10元/度。据财新了解,浙江为了在省间交易市场抢电量,经常需要报高价,常以每度5元、7元甚至顶格10元的价格来买电。今年7-8月,国网浙江电力公司从福建、山西等地买了不少高价电量。
即便如此,浙江电力供应仍无法满足需求,因此部分工商业用户在7-8月还实施了有序用电。
“我们7-8月被限电了。”一名玻璃生产企业负责人告诉财新,该企业大约被限了一个半月,每天限电15%-20%。
接近浙江省政府的人士对财新称,浙江企业不仅在7-8月被限电,影响了部分生产经营,还要承担外省购电的损益,以及居民和农业用电的“交叉补贴”传导给工商业用户。
浙江一家工贸一体企业告诉财新,2021年企业平均每度电费0.786元,今年每度电上涨到1.026元,涨幅达到了30.5%。
另一名玻璃生产企业负责人告诉财新,公司旗下在嘉兴的工厂今年从3月份开始的平均电费由之前的0.61元/度上涨到0.77元/度,同比上涨了26%。
一名接近浙江省能源局的人士告诉财新,浙江中小企业有320万家,企业规模小,承受能力较弱,今年以来,浙江企业反映电费成本高的问题突出。他指出,“这么大的负担不能全部让企业来承担,售电公司和发电企业应有大局观,在这个时点应该分担一部分。”
政府的苦衷
上述接近浙江省政府的人士对财新透露,最近,浙江和江苏两省都在争取一个规模较大的外资企业投资项目。该企业一年用电量超过13亿度,因两省电价差异,浙江的生产成本每年要比江苏要高出3700多万元,投资方最终选择了江苏。
他表示,地方政府保地方经济发展、保企业生产积极性的压力也很大。
2022年上半年,浙江省录得GDP3.62万亿,增速2.5%,在广东、江苏和山东之后位列全国第四。江苏和山东一直被浙江视为经济发展的“竞争对手”,江苏今年上半年的GDP增速虽然仅有1.6%,但总额已经达到5.69万亿,远远超过浙江。山东上半年的增速增速3.6%,比浙江高,总额也达到4.17万亿。
今年上半年,浙江工业重镇嘉兴经济增长趋缓,工业对GDP的拉动上半年仅有1.0个百分点,而其地理位置与江苏只有“一墙之隔”,这也加剧了浙江对嘉兴市竞争力的担忧。
用能成本的竞争力,是浙江省政府十分在意的短板因素。在2021年10月燃煤电价上浮政策出台之前,江苏的燃煤发电基准价是0.391元/度,而浙江是0.4153元/度,浙江电价每度高出江苏0.0243元;在今年各省电价上浮20%以后,江苏和浙江的电价上限变为0.4692元/度和0.4983元/度,浙江电价比江苏每度高出0.0291元,差距变大了。
上述接近浙江省政府的人士认为,国家需要考虑进一步控制煤炭价格,由于煤炭价格居高不下,国内用电供需紧张,在如此背景下推进电力市场建设,供不应求必然带来价格升高。他建议,中央政府应考虑将电价的上涨幅度以及省间电力现货价格的最高限价加以控制,以免企业在电改推进过程中承担过高的能源成本。
实际上,国家发改委自年初至今一直在管控国内煤价,并要求电厂与煤炭企业签订长协,长协价格控制在770元/吨以内。
“长协并没有量啊。”一名五大发电集团的人士告诉财新,其所在企业采购煤炭的成本基本都在1000元/吨以上。而目前动力煤现货价格也已经达到1400元/吨左右。9月中旬,浙江省煤电企业入厂标煤价格已经达到1500元/吨左右。
今年上半年五大发电企业煤电板块总额亏损超过了187亿元,亏损面超过60%。在这样的行业背景下,煤电企业显然没有意愿补贴工商用户。
针对浙江的售电公司,上述接近浙江省能源局的人士告诉财新,政府认为这一群体目前赚取了超额利润,应该给用户适当让利。
广东省内的售电公司被拿来作为参照系。今年8月,广东电力交易中心发布《广东电力市场2022年半年报告》,报告显示,今年前6个月,广东共124家售电公司累计收益盈利,21家亏损,整体亏损面14.5%。其中有发电企业背景的售电公司度电获利2.4厘,独立售电公司为22.3厘,电网背景售电公司度电甚至亏损0.9厘。
因此,接近浙江省政府和能源局的人士认为,目前“一刀切”下的3.5厘盈利线,已经给售电企业留足了空间。
浙江对标的广东售电公司度电获利中间一档的2.4厘,平均3.5厘的度电收益,显然还高出这一档46%。
“如果限制企业的收益,那么所有企业就都躺平了,不再追求效率。”上述浙江售电公司负责人反驳称。他的理由是,如果对标广东,三类售电公司平均度电收益也达9.7厘,远远超出浙江划定的3.5厘盈利红线。
在薛静看来,她更担忧的是其他省份效仿浙江,而这种效仿或将阻碍全国电力市场建设的推进。
但在浙江省政府看来,改革的推进需要综合考虑各种利益之间的协调,当用电企业负担过重时,地方政府就应该站出来为企业减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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