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颖 张建锋
编辑｜杨秀红
时隔三年，涉案近千亿、震动资本市场的“专网通信案”再现新进展。
7月5日，江苏舜天、*ST中利因参与“专网通信虚假自循环业务”财务造假被证监会处罚。其中，江苏舜天及公司时任高管合计被罚1430万元，*ST中利及时任高管合计被罚3050万元。
证监会表示，行政处罚并非终点，将持续强化和公安、司法机关的协同，推动全方位、立体化追责，在加大行政处罚力度的基础上，推动叠加刑事追责、民事赔偿等方式，全面提升违法成本。
“专网通信案”始于2021年，彼时上海电气披露子公司专网通信业务爆雷，存在大额应收账款无法收回的风险，预计最终损失高达83亿元，牵扯出了A股十多家上市公司的一系列相同业务爆雷事件，涉及金额近千亿元。
随着调查的深入，发现与涉案上市公司交易的上下游企业，均与隋田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以“专网通信业务”为幌子的隐蔽融资贸易网络逐步浮出水面。随后三年间，涉案的多家企业陆续因财务造假被罚。
所谓专网通信，是指政府部门等特定机构和领域专用网络设备。和公网相比，专网的不同之处在于涉密。上述案件中所称的专网通信业务实质是以隋田力为核心的空转自循环业务，整个业务链条上的公司均由隋田力控制或指定，上市公司充当垫资方的角色，利润空间提前确定。
据不完全统计，截至目前，已有10余家上市公司因“专网通信案”被罚：宏达新材、泽达易盛、合众思壮、凯乐科技、瑞斯康达、康隆达、新海宜、华讯方舟、航天动力、国瑞科技、恒宝股份、江苏舜天、*ST中利等已收到证监会行政处罚决定书或事先告知书。其中，华讯方舟、泽达易盛、凯乐科技、新海宜已相继退市。
另外，该事件还导致上海电气高层落马，年仅50岁的总裁黄瓯在爆雷后不久去世。该案的幕后操盘者隋田力，目前仍处于失联状态，除被证监会罚款1000万元外，还被公安机关侦查，但案件侦查情况尚未公开。
今年2月，证监会发布《证监会依法从严打击欺诈发行、财务造假等信息披露违法行为》，其中专门强调，对13家上市公司利用所谓“专网通信业务”进行财务造假行为全面追责。对配合上市公司造假、“走账”的第三方，依法作出处罚或通报相关监管部门严肃追究责任。
十余家公司财务造假
据《财经》不完全统计，同一姓名隋田力控制下的企业，通过开展专网通信业务等手段，“配合”A股公司财务造假的数量约13家（含已退市公司）。上述公司虚增收入金额合计超845亿元。
江苏舜天2024年7月收到的《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2009年起，公司与隋田力洽谈开展专网通信业务（即隋田力组织开展的自循环业务，公司内部称通讯器材内贸业务）。公司参与的专网通信业务中曾出现上下游企业均由隋田力或其他同一主体控制的情况，隋田力控制的公司或其他同一公司既作为江苏舜天供应商又作为客户交替出现。
经查，江苏舜天参与的隋田力主导的专网通信业务，实质是合同、资金、票据流转构成闭环的虚假自循环业务，无商业实质，不应确认相应的营业收入、营业成本及利润。公司在隋田力主导的专网通信业务中垫资（少部分业务作为通道），不承担产品风险，根据垫资规模和期限获取利润。
通过参与通讯器材内贸虚假自循环业务，江苏舜天2009年至2021年虚增营业收入合计约103亿元，虚增利润总额合计约9.34亿元。
江苏舜天在申辩材料和听证过程中提出，即使认为隋田力控制专网通信业务是虚假自循环业务，也不等同于公司的业务也虚假，公司是隋田力专网通信骗局的受害者，公司作为贸易商没有义务、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穿透核查，客观上无法发现案涉业务是虚假自循环业务。
证监会表示，综合隋田力本人的供述及专网通信系列案件调查取证情况等主客观证据，认定江苏舜天参与的隋田力主导的专网通信业务为虚假自循环业务并无不当。
江苏舜天2023年6月收到的《行政处罚及市场禁入事先告知书》显示，江苏舜天参与的专网通信业务为隋田力主导。
据《财经》不完全统计，隋田力主导的专网通信业务涉及的上述上市公司中，与其旗下公司开展业务的时间最早为2009年，多集中在2016年-2020年，最长时间为13年。
其中，于2023年2月退市的*ST凯乐虚增金额合计超500亿元。公司收到的《行政处罚和市场禁入事先告知书》显示，2016年至2020年，*ST凯乐与隋田力合作开展专网通信业务，其间，公司仅在2016年存在少量专网通信业务，其他专网通信业务均为虚假，仅是按照合同规定伪造采购入库、生产入库、销售入库等单据，没有与虚假专网通信业务匹配的生产及物流，以此虚增收入、利润。
上述公司在隋田力主导的专网通信业务中，多为垫资方角色。*ST中利收到的《行政处罚及市场禁入事先告知书》显示，公司董事长、实际控制人王柏兴与隋田力等人商议确定共同出资，以江苏中利电子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下称“中利电子”）为载体筹备开展专网通信业务。
经查，*ST中利及其子公司中利电子开展的专网通信业务，或上下游公司由隋田力直接或间接控制，或上下游公司的专网通信业务由隋田力直接控制，公司及中利电子是隋田力专网通信虚假自循环业务中的一环，承担的是有账期的垫资方角色。
2016年至2020年年报中，*ST中利持续虚增营业收入，其中2019年虚增营业收入22亿元。
恒宝股份（002104.SZ）收到的《行政处罚事先告知书》显示，公司2017年至2020年参与的隋田力主导的专网通信业务，核心是合同、单据和资金的流转，实质是以贸易业务为掩饰的资金融通业务，提供融资获取固定收益。
上述公司财务造假，多名负责人被处罚。航天动力2024年3月收到的《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公司于2016年以贸易方式参与隋田力专网通信业务，2016年至2020年，航天动力及其子公司航天节能开展的智能数据模块业务属于专网通信贸易业务，该项业务属于隋田力专网通信自循环业务的一个环节。其间，公司智能数据模块贸易业务虚增营业收入合计约38亿元。
航天动力时任总经理郭新峰、时任董事长朱奇等，均被给予警告，并处以罚款。
对于财务造假，行政处罚并非终点。证监会称，对于财务造假构成犯罪的，坚决依法移送公安机关，严肃追究刑事责任，如近期已将江苏舜天等案件依法移送公安机关。
专网通信骗局解密
“专网通信”骗局的败露，源于2021年5月，上海电气发布一则83亿元应收账款爆雷公告。紧接着，陆续有宏达新材、国瑞科技、瑞斯康达、ST中利、汇鸿集团、中天科技、凯乐科技、康隆达等至少13家上市公司先后发布类似的风险提示。这些公司也相继被证监会立案调查。随着调查的深入，发现与这些公司交易的上下游企业，均与隋田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隋田力连环骗局的设计其实并不复杂。在宏达新材的罚单中可窥见专网通信业务运作模式的一角。
自2013年开始，隋田力为做大控制公司的流水和业绩，主导专网通信自循环业务, 该业务涉及的专网通信产品未最终销售，也无实际终端运用。2017年，隋田力团队在国内将上述专网通信产品拆解成原材料主板，然后进行组装，必要时通过贴片补充主材损耗，最终进入新一轮业务自循环。
2019年1月，隋田力通过成为宏达新材的实际控制人，将上述自循环专网通信业务引入宏达新材。上海星地通通信科技有限公司（下称“上海星地通”）、江苏星地通通信科技有限公司为自循环业务核心公司，执行资金池及产品拆解功能。新一代专网通信技术有限公司（下称“新一代专网通信”）、江苏迈库通信科技和深圳天通信息科技为业务通道公司，以资金过账和合同单据流转的方式参与自循环贸易，并收取1.5%-2%通道费。上述公司均受隋田力控制，为宏达新材的关联方。
而在这个自循环业务中，隋田力引入上市公司作为中间方，充当简单加工者或垫资者的角色。隋田力的企业向上游供应商采购原材料配件，经上市公司简单加工，转卖给他控制的下游客户，上市公司毛利率能达到20%。上市公司采购原材料需预付80%-100%款项，销售的时候，却只能预收合同总金额的10%。
“在融资性贸易中，很多情况下，货物从上游供应商发出后，直接被运往了下游隋田力的公司，甚至都不会经过上市公司。上市公司参与其中不需要业务实质，只是在账务及资金流水上过了一道手，收取资金占用费的同时，也增加了营业规模。这些上市公司并非全是上当受骗，也有主动参与。因为这样的虚构自循环业务，能为上市公司做大营业规模。”有分析人士对《财经》表示。
“从资金上来看，也形成了闭环。”前述分析人士称，“资金从上市公司以预付货款的方式流向供应商，供应商再流向下游客户，二者是隐性关联方，而客户再以销售回款的方式回流上市公司。”
这一做法在风险暴露之前，各方皆大欢喜。但一旦操盘者资金链断裂，上市公司便会形成巨额坏账，风险暴露。
风险在于几个方面：上市公司支付了大笔的采购款后，供应商不供货了，预付款无法收回；货物已经给客户了，但货款逾期收不回来；或者有些存货还没交付的，客户不要了，存货存在减值风险。
神秘的幕后操盘者
该骗局的幕后操盘者隋田力，又是何许人也？
据了解，隋田力为新三板挂牌公司海高通信实际控制人之一。海高通信2020年年报显示，隋田力出生于1961年8月，大专学历，曾于1979年至1994年在部队服役，之后在江苏省人民政府做了四年公务员，在1998年11月后长达十年内，任上海星地通讯工程研究所所长。
2007年，隋田力“下海”经商成立南京三宝通信技术实业有限公司，随后分别就职于江苏省国信大江通信、新一代专网通信、江苏省圣迪创业投资、上海星地通、北京赛普工信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航天神禾（北京）有限公司、上海奈攀企业管理合伙企业（下称“上海奈攀”）、深圳天通信息科技、北京海典科技、上海电气通信技术有限公司。
天眼查显示，隋田力旗下控制企业为23家，几乎都集中在通信领域。上海星地通是隋田力控制的重要的工商主体，隋田力以此为核心对外投资了多家公司。
2015年，隋田力通过上海星地通及上海奈攀，与上海电气集团合资成立上海电气通讯（下称“电气通讯”），成为上海电气子公司电气通讯的二股东。
2016年3 月，隋田力和刘青收购了海高通信50%的股权，成为公司实际控制人。刘青是隋田力老婆的弟弟的配偶，隋田力是刘青的姐夫。2016年9月，海高通信在新三板挂牌。
海高通信是一家专业从事通信应用软件开发与运用的信息化解决方案提供商，主营业务包括为中国电信、中国移动、中国联通等电信运营商提供网络运维管理等服务。
海高通信2021年8月公告称，公司通过多种渠道，无法与实控人隋田力和刘青取得联系。隋田力目前因涉及案件，正在被公安机关侦查之中。截至目前，公安机关尚未公布隋田力案件的侦查情况。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规则的不断完善，配合上市公司造假的第三方，将面临处罚。
2024年7月5日，国务院办公厅转发中国证监会、公安部、财政部、中国人民银行、国家金融监管总局、国务院国资委《关于进一步做好资本市场财务造假综合惩防工作的意见》（下称《意见》）。
“依法从严打击财务造假，强化穿透式监管，提升执法司法工作质效。坚持‘追首恶’与‘打帮凶’并举，强化对造假责任人及配合造假方的追责。”《意见》指出，全面惩处财务造假的策划者、组织者、实施者、配合者以及专业化配合造假的职业犯罪团伙，坚决破除造假“生态圈”。
《意见》亦表示，加大全方位立体化追责力度，加快出台上市公司监督管理条例，明确第三方配合造假等违规行为的法律责任。“供应商、客户、中介机构等第三方人员配合实施财务造假构成犯罪的，依法坚决追究刑事责任。”
此前，监管层已对隋田力作出预处罚。2022年12月，宏达新材（彼时为“ST宏达”）披露了证监会下发的《行政处罚事先告知书》，该告知书显示，自2013年开始，为做大控制公司的流水和业绩，公司前实控人隋田力主导专网通信自循环业务，该业务涉及的专网通信产品未最终销售，也无实际终端运用。证监会拟决定，责令ST宏达改正，给予警告，并处以300万元罚款；对隋田力给予警告，并处以1000万元罚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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