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普华永道共计被罚款4.41亿元，并被暂停经营业务半年，成为有史以来被中国监管机构处罚最重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
文｜王颖 郑慧 张欣培
编辑｜杨秀红 陆玲 余乐
监管机构对普华永道的处罚终于尘埃落定。
9月13日，财政部、证监会分别发布对普华永道的处罚结果，两部门对普华永道合计罚款4.41亿元。
其中，财政部称，对普华永道涉及恒大地产 2018年审计项目的违法行为，给予没收违法所得并处罚款共1.16亿元的行政处罚。同时，财政部给予普华永道警告、暂停经营业务六个月、撤销普华永道广州分所的行政处罚。
财政部还对恒大地产2018年至2020年相关财务报表审计报告的四名签字注册会计师给予吊销注册会计师证书的处罚，对七名参与编制恒大地产合并财务报表的注册会计师，给予警告或罚款的行政处罚。
财政部有关负责人就案件查处情况答记者问时表示，对普华永道在恒大地产审计项目中的违法所得给予顶格财产罚，对承担直接审计责任的广州分所给予撤销的顶格资格罚，对承担主要审计责任的普华永道给予暂停经营业务六个月的严厉处罚。
与此同时，证监会依法对普华永道恒大地产年报及债券发行审计工作未勤勉尽责案作出行政处罚，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证券法》规定，没收普华永道案涉期间全部业务收入2774万元，并处以顶格罚款2.97亿元，合计罚没3.25亿元。
对此，普华永道发表声明，尊重并坚决服从相关行政处罚决定，“我们认识到，恒大地产的审计并没有达到我们一直坚守的高标准以及社会各界的期望。经过详细的内部调查，我们采取了一系列的整改和追责措施。被处罚的相关恒大地产审计团队成员已经与公司终止了劳动关系，我们也要求管理层有关成员承担管理责任，包括前任管理层成员。普华永道中国正在任命新的领导团队，包括在全球网络具有丰富质量管理经验的合伙人。”
“7月3日上任的普华永道亚太及中国区主席李丹已辞职。”有普华永道相关人士告诉《财经》。
此次普华永道被罚款共计4.41亿元，并被暂停经营业务半年，成为有史以来被中国监管机构处罚最重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2023年，德勤被财政部罚没2.12亿元并暂停北京分所经营业务三个月。
“审计机构被暂停证券业务资格是比较严重的处罚，这意味着其再融资、重大资产重组和IPO（首次公开募股)等服务项目都将受到影响，客户可能会为了推进资本运作而解约。”有审计师告诉《财经》。
“此时暂停经营业务六个月，意味着绝大多数年报审计全废了。”有券商人士告诉《财经》。
“央企国企对于审计机构一般需要公开招标，对于投标机构有资质要求，若审计机构存在被处罚的记录，可能会直接失去投标资格。”有审计人士对《财经》表示。
有律师对《财经》表示，依据《证券法》的相关规定，若中介机构存在未能“勤勉尽责”情形，可能要承担连带民事赔偿责任，因虚假陈述受损的投资者可依法向相关中介机构追责。
据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统计，普华永道中天2022年业务收入为79亿元，已连续多年位居 “百大会计师事务所”之首。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56家A股和港股的上市公司宣告与普华永道解约或取消聘用普华永道的议案，根据这些公司披露的2023年审计和非审计服务费用测算，这或将导致普华永道近10亿元审计收入流失。
具体来看，A股有37家公司，占普华永道2023年107家A股客户的三成，估算损失约7.13亿元，占普华永道2023年A股业务收入8.68亿元的八成。2023年，普华永道前十大客户中，已有八家宣布取消续聘或改聘其他审计机构。
另外，还有19家港股上市公司宣布变更与普华永道的合作，估算损失近3亿元业务。2023年，普华永道的港股客户有418家。相对于A股市场，普华永道在港股因解约而造成的审计收入流失数额更少，占比也更小。
“普华永道主要服务的是央企和大型金融机构。这些优质客户的解约和不续聘，对我们来讲是很大的挑战。”一位普华永道合伙人对《财经》表示。
在公募基金领域，普华永道遭遇的解约潮也在蔓延。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市场上12088只公募基金（仅统计主代码）中，5432只基金的审计机构为普华永道，占比近半。目前，创金合信、红土创新、宝盈、中庚等基金公司旗下基金已陆续与普华永道解约。
牵涉恒大财务造假案
普华永道被查，始于与恒大的合作。
5月31日晚间，隶属于中国恒大的恒大地产财务造假处罚落地。经查，恒大地产通过提前确认收入的方式进行财务造假。2019年、2020年虚增收入分别高达2139.89亿元、3501.57亿元，占当期营业收入的50.14%、78.54%；两年分别虚增利润407.22亿元、512.89亿元，占当期利润总额的63.31%、86.88%。
中国证监会决定对恒大地产在交易所债券市场欺诈发行及信息披露违法等行为责令改正、给予警告，并处以罚款41.75亿元。
普华永道正是和中国恒大（3333.HK）有长期合作关系的审计机构，自2009年中国恒大在中国香港上市，到2023年1月普华永道辞任，双方合作近14年。2009年-2020年，普华永道给恒大财报的审计意见始终是“标准无保留”。根据公开财报信息统计，普华永道累计收取中国恒大审计费用超2亿元。
“2021年下半年以来，房地产市场降温态势明显。外部环境的多重变化使得房地产企业传统的融资通道收紧，房地产企业资金压力快速上升。一些房地产企业的流动性风险在2022年比较集中地被暴露出来。”有业内人士告诉《财经》。
恒大地产这样高周转的房企，自然也出现了融资受阻的情况，而发行债券是融资的有效渠道之一。“低成本发行债券需要漂亮的财务报告，这成为恒大提前确认收入的一大动机。”前述审计人士称。
证监会在答记者问中提到，经查，普华永道在执行恒大地产2019年、2020年年报审计及债券发行服务过程中，未勤勉尽责，违反多项审计准则，多项审计程序失效：一是审计工作底稿失真，地产项目观察中约88%的记录与实际执行情况不一致；二是现场走访程序失效，现场走访认为符合交楼条件的楼盘大部分实际未竣工交付，部分至证监会实地调查时仍未竣工交付，甚至是“一片空地”；三是样本选取范围失控，任由恒大地产替换样本，将恒大地产标注“不让去”的地产项目排除在走访样本之外；四是文件检查程序失灵，比如核验无异常的交楼清单，实际上大量业主签字确认日期晚于资产负债表日；五是复核程序失守，现场走访程序复核工作流于形式，复核人员完全基于对现场走访人员的“信任”出具复核结论。
证监会表示，普华永道未正确判断2019年、2020年恒大地产总体收入确认的实际情况，未对恒大地产财务数据异常情况保持合理职业怀疑，未有效识别恒大地产大金额、高比例的财务造假，甚至对恒大地产财务造假迹象和动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普华永道相关人士对《财经》表示，“我们依靠人力资源提供服务，我们一直强调质量要求，并进行了许多内控内审。即使如此，你也不可能要求每个合伙人都完美。”
谁是主要责任人？
普华永道卷入恒大造假案，谁是主要责任人？
今年4月，一封匿名信将矛头对准了普华永道前亚太和中国区主席赵柏基。这份信件中提到，恒大是赵柏基接的客户。
尽管该信件提到了诸多细节，但并未实名，仅署名为“一部分普华永道合伙人”。对此，普华永道4月16日在官网回应，称匿名信内容与事实不符。
据了解，赵柏基在中国香港出生，1995年成为安达信合伙人。2001年，在安然造假事件曝光后，作为该公司审计机构的安达信也分崩离析。此后，其大中华区审计业务被普华永道合并，赵柏基成为普华永道的合伙人。
2005年，赵柏基升任为普华永道中国审计主管合伙人，自2011年起，成为普华永道亚太区审计主管合伙人。正是在此期间，普华永道签下了恒大。2017年，赵柏基出任普华永道亚太主席，赵柏基也由此成为普华永道全球网络领导团队的五位核心成员之一，该领导团队决定着普华永道全球网络的总体战略。
对于前述举报信，香港会计及财务汇报局(下称“香港会财局”）于4月19日宣布对普华永道展开调查。三个月后的7月10日，香港会财局公布了初步调查结果：举报信中针对普华永道审计质量管理系统的指控已审查结束，收集到的证据不足以支持有关指控。此外，关于中国恒大集团审计质素的指控，会财局正就香港罗兵咸永道会计师事务所（下称“罗兵咸永道”）的相关审计进行独立调查，相关调查仍在进行中。
财政部也表示，罗兵咸永道的监管权限属于香港监管机构，对于中国恒大集团审计师责任的追究情况，将通过跨境审计监管合作机制，积极协调配合香港会财局对罗兵咸永道的违法行为进行调查处理。
普华永道在9月13日的声明中表示：“被处罚的相关恒大地产审计团队成员已经与公司终止了劳动关系，我们也要求管理层有关成员承担管理责任，包括前任管理层成员。”
7月3日，普华永道中国官网显示，李丹任普华永道亚太及中国区主席，此前该职位由赵柏基担任。普华永道表示，2024年7月1日起，赵柏基已经退休，不再担任普华永道亚太及中国区主席。
据了解，李丹于2015年任普华永道首席合伙人、中国审计业务主管；2022年7月起，任普华永道亚太地区审计业务主管、普华永道全球审计领导小组成员。
最新消息显示，李丹已从普华永道辞职。
多家上市公司解约
普华永道需要面对的冲击，不仅是针对该案监管层给出的处罚，还有一场信任危机。
在证监会行政处罚正式发布前，恒大地产曾收到证监会的事先告知书，并于3月18日披露。
据《财经》不完全统计，自此之后，已有至少37家A股上市公司、19家港股上市公司宣布与普华永道解约或取消聘用普华永道的议案。其中不乏普华永道的重要大客户。
8月19日晚间，中国银行发布公告显示，2024年度拟聘任安永华明会计师事务所（特殊普通合伙）和安永会计师事务所，原聘任会计师事务所为普华永道中天会计师事务所（特殊普通合伙）和罗兵咸永道会计师事务所。
此前，中国银行已连续三年聘任普华永道及其成员机构提供审计服务，2023年度支付审计费用共1.93亿元，是所有A股公司中金额最高的，并曾公告在2024年度拟续聘普华永道，拟支付审计费用1.01亿元。
Wind（万得）数据显示，2023年普华永道的A股年报审计客户共有107家，家数占全部A股公司的2%；审计费用收入约8.68亿元，占A股整体审计费用的10%。其中，2023年审计费用超千万级别的共14家，收入靠前的客户，主要来自金融、电信、工程等行业，大部分为央国企。
2023年，普华永道前三大客户，分别是中国银行、中国电信、中国人寿，总收费分别为1.93亿元、7330万元、6473万元。
如今普华永道A股2023年前十大客户中，前八大客户均已公告与其解约。这八家客户2023年就为普华永道贡献了5.15亿元收入，已超过其总收入的一半。
截至目前，A股共有37家上市公司宣布变更与普华永道的合作，涉及审计与非审计服务费用共计7.13亿元。
那么，来自A股上市公司的审计收入在普华永道总收入中的占比有多大？以2022年为例，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官网显示，普华永道2022年在中国的业务收入为79.25亿元。同年，其对A股上市公司的审计收入为8.5亿元，占比11%。
除A股以外，据《财经》粗略统计，普华永道还为418家港股上市企业提供2023年度审计服务。其中，阿里巴巴、腾讯控股、美团、联想控股等知名大型企业，均为普华永道客户。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有19家港股公司宣布取消与普华永道合作，涉及审计与非审计服务费用共计2.8亿元。
普华永道丢单的同时，已有其他审计机构“捡漏”。从接任审计机构来看，多数企业改聘了安永、德勤、毕马威其他三大会计师事务所。其中安永斩获颇丰，拿下了中国银行、中国人寿、中国人保、招商银行、中国信达等客户。
这些事务所在接下普华永道客户的同时，也在“挖角”其审计人员。5月以来，安永、毕马威等机构也纷纷发布了社招信息，招募审计等相关职位。
不过，也有部分公司选择“逆风”续聘。其中，近期最大的一笔订单来自阿里巴巴。7月5日，阿里巴巴集团公告称，将续约普华永道为2025财年审计机构。阿里巴巴2024财年支付给普华永道的服务费用合计达1.65亿元。此外，还有美团、小鹏汽车、哔哩哔哩、BOSS直聘、网易等上市公司选择续聘。
审计格局会否生变？
牵涉恒大财务造假事件的普华永道，头顶诸多的行业光环。其曾被认为是“全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首。2023年，其营收在全球审计机构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德勤。在国内更是连续20年在中注协发布的年度事务所综合评价百强排名中位列第一位。
普华永道、安永、德勤和毕马威，共同构成“全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它们拥有央企、各行业龙头等优质客户，在中国的市场份额，一直居于前列。
而在这四大中，普华永道成立时间最短，但发展最为迅速。实际上，普华与永道作为独立个体在中国具有较长的发展时间。二者合并后的三十余年更是获得快速发展。
根据中注协数据统计，普华永道在中国的业务收入连续多年一直保持正增长趋势，且一直在同行中居于首位。2022年，普华永道自身业务收入为79.25亿元，再次居于 “百大”之首。安永以66.46亿元排名第二。毕马威与德勤分别排名第三与第四。
实际上，自2003年至今，普华永道已连续20年在中注协发布的年度事务所综合评价百强排名中位列第一位，足以说明了普华永道在整个会计行业中的地位。
官网披露，普华永道中国内地、香港地区及澳门地区，员工总数超过2万人，其中包括逾800名合伙人。
从全球来看，据官网披露，普华永道在全球151个国家设有办事处，拥有超过36.4万名员工。在2023财年，87%的全球财富500强企业均是普华永道的客户。
不过，从四大的全球营收来看，普华永道近几年则一直略低于德勤。2021财年，德勤全球营收502亿美元，普华永道为451亿美元。2022财年，德勤全球营收593亿美元，普华永道为503亿美元。2023财年，德勤全球营收651亿美元，普华永道为531亿美元。
随着众多上市公司的取消合作，普华永道在华业务正在受到影响。
但对于普华永道全球来说，这种影响可能十分有限。因为从数据上看，普华永道中国在其全球业务的营收占比不到5%。这样的比例并不高。
“从营收来看，全球影响并不会很大。主要是声誉的影响。”一位机构人士向《财经》表示。
长期关注审计行业的姜涛告诉《财经》，四大都是全球经营的会计公司，即使在某个国家的成员所“倒闭”，也只是限于该国，不会涉及到其他国家的成员所，更无法撼动他们的全球总部。
姜涛认为，目前能够让四大倒闭的只有美国，这是基于美国在资本市场特殊的影响力——太多知名的跨国公司在美国上市，一旦四大在美被判有罪，无法执业，那么其他国家的成员所也无法为在美上市的公司提供审计或其他服务，事务所将因无法承受巨大的业务损失而倒下并寻求合并，正如当年的安达信一样。
姜涛表示，此次事件及监管机构的相关处罚，对审计行业的风气和从业质量来说都有警示促进作用。但造假不止的结构性内因，在于审计行业的服务模式——由客户选任审计师并支付服务费用。这一模式在事实上背离了审计业务成功的基础，即“审计独立性”。$中国银行(SH601988)$$中国恒大(HK|03333)$$中国电信(SH60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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