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证指数(SH000001)$  

鲁镇的证券营业部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沿墙一排放着电脑的柜子,当中一个正方形的大屏幕,可以随时看行情。炒股的人,上午下午开盘后,每每花几千块钱买上几手股票,便能赚上几倍——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容易被套牢,倘若可以一次买卖几百手,便可以到有专用电脑的中户室里去了,倘若资金达到几百万,那就可以进大户室了;但这些股民,多是散户,大抵没这么阔绰。只有买卖动辄几千手穿西装的老板,才踱进楼上的大户室,要杯茶,看看K线图。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门口的证券公司当柜员,经理说我年纪太小,怕伺候不了大户室里的客户,就在外面做点事情罢。外面的散户,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你帮忙选好了股票,想让你降低一些佣金,又亲看你帮他下单,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忽悠他们买理财产品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开户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股民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大厅,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在散户交易大厅炒股而穿西装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总是满口MACD指标,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炒股书上的“莫做股市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大厅,所有炒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的股票又被套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买一手乐视网。”便排出七千多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割肉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下了高价单,隔天跌停。”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止损不能算割肉……止损!……技术方面的手段,能算割肉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什么“价值投资”,什么“洗盘”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交易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炒过股,但终于没碰见牛市,又不会选股,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爆仓了。幸而生得一副好口才,便替人家当股票经纪人炒炒股,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缺点,就是喜欢追高杀跌。炒不到几天,便连本带利都亏光了。如是几次,委托他炒股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短线操作。但他在我们大厅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不停的补仓,多赔少赔都补;虽然间或有些拖延,不出一天,就拿着卖血的钱来补仓。

孔乙己炒完一天股,涨红的脸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到,”孔乙己,你当真会炒股吗?”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涨停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KDJ指标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交易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刚开户的新股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炒股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炒过股,……我便考你一考。股票的市盈率,怎样算的?”我想,你不去关注“猫神小师妹”弄得天天割肉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算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公式应该记着。将来做基金经理的时候,可以用到。”我暗想我和基金经理的等级还差很远呢,而且中国的基金经理也从不算市盈率;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股价除以每股净利润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市盈率有三种算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拿出笔,想在空白委托单上写公式,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几个刚开户的小散听到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分析K线。新股民听完分析,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电脑屏幕。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电脑罩住,弯腰下去说道,“超跌了,明天肯定涨。”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自己摇头说,“超跌超跌!跌乎哉?反弹也。”于是这一群散户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炒股。

有一天,大约是五一劳动节的前几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算报表,看着行情软件,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他推荐的股票还在停牌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亏光了。”经理说,“哦!”“他总仍旧是跌。这一回,是自己发昏,跑去买菜诺安的基金,那种几乎都是90后基金经理操盘的能买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卷款私逃,后来亏的不敢看了,最后亏光了。”“亏光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上天台了。”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股票。

五一过后,大盘是一天跌过一天,看看快跌破4300,我整天的靠着椅子,无所事事。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买一手股票。”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买一手股票。”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不关注股吧“猫神小师妹”还敢炒股啊?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关注罢。这次手机卖掉了。”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亏光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早点关注“猫神小师妹”,又怎么会亏光”孔乙己低声说道,“卷款,跑,跑……”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扶他进来找了台电脑给他,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买了一只股票,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经理翻出帐户说,”孔乙己的股票大跌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他——大约孔乙己的确已经上tian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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